(九)个性与人格:什么才是为自己负责?

Original 千叶映 死理性派 8/16


  本篇是《精神现象学》笔记的第九篇,想聊一下“不幸的意识”(336-385页)。

 

《精神现象学》笔记(一)

《精神现象学》笔记(七)——怎样学会批判性思考?

(八)怀疑与伤感——生命如何从虚无中确立自己?

  在黑格尔看来,不幸的意识是一种较高层次的意识,它也同样是基督教信仰的基础,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许多概念诸如人格、个性、隐私等,其根据都可以追溯到这里。尽管随着历史的发展,宗教在西方社会的影响会下降,但如果抛开宗教话语究其实质而言,不幸的意识所引出的人格独立观念、由于“天人相分”所必然带来的孤独感、苦恼感以及由于苦恼而产生了对普遍性(上帝、真实自我、本质自我)的永恒追求,是始终印刻在西方文化的精神深处的,正是这种充满张力的精神痛苦,使得西方人的精神往往体现出躁动不安的特点,即强烈地想要通过一番精神的创造,在万事万物打上自我的印记,使世界成为自己本质力量的见证。例如近代西方产生了大量世界级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思想家等,他们并不都是基督徒,但那种对自己的人格负责,对真实自我的不懈追求却是相通的。其实,痛苦的层次就是思想的层次,当一个人痛苦的层次越高,Ta的精神也就越独立,而Ta的创造欲也就越强。

  首先,人为什么会感到不幸?

 

  在《精神现象学》中,不幸的意识是怀疑主义运用于自身后的结果。怀疑主义崇尚的是一种盲目任性的否定,我可以指出世界上这个东西不可靠,那个东西也没有必然性,都是偶然的,我则在这种否定中保持“不动心”,保持一种自满自足,自得其乐,好像我可以置身世外,但如果我把怀疑运用在自己身上,就会发现,其实我也躲不开偶然性。比如网上有一些人喜欢以导师自居,整天对别人说一些很丧的话,比如“挣扎是没用的”、“趁早死心是最聪明的”、“一切都是利益斗争”、“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说,这些人什么都怀疑,唯独没有怀疑自己,因为他们还很享受这种“不动心”的快感,而没有提升到“不幸的意识”。当他们拼命对别人说“没有用”、“无意义”、“别追求了”的时候,他们至少认为把这些真理告诉别人是最有意义的,他们也依然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如果他们认为连宣讲这些道理本身的意义也值得怀疑,那他们就不会反反复复地说了。

 

img

 

  不幸的意识则超越了这种不彻底的怀疑主义的。就是我发现,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虚无,包括我自己的追求,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意义,这意思是说,不存在任何一个外在的东西来保证我的意义。

 

  人活在世上,一开始所认为的意义都是由外界保证的,且这些意义都被看做是永恒的,不死的,比如说一个小孩子刚开始学吃饭,学走路,Ta会认为自己是为妈妈而学的,是妈妈的存在使得自己的一切行为有了意义,Ta不可能一开始就把自己和妈妈在精神上分离开,自然也不会去想妈妈离开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家族的长子认为自己的使命是光宗耀祖,所以他努力积累财富,显然他默认了自己在精神上是隶属于家族的,那么自己人生的意义也是凭借这个外来意志去担保的。但当当事人有一定阅历,经过一番思考,他就会发现先前的那些意义根本不能永恒,比如心理学有一个概念叫适应水平现象(Adaptation-level phenomenon),指的是人们对外在事件的感受长期来看会回归到中性水平,如果我认为追求某个外物(比如好的学历、工作)会带给我绝对的幸福,那么当我刚获得的时候我的确会非常愉悦,但一段时间后我可能又会感到厌倦、疲惫、无聊、无意义,如果我反思能力足够高,我就应该意识到:无反思地向外追求只是一种单纯的重复和循环,因为没有什么外物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我的意义感。中国古人也说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之,这些东西都是无常的、流变的。

  然而,当我面对这样一个虚无的世界时,我又感到一种不幸,为什么不幸呢?因为如果世界万物都没有意义了,那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意义,但我又觉得我活在世上应该是有意义的,我的感性的身体、情感、生命也应该是有意义的,只是这种“应该”现在失去了保障,一旦我走进现实生活里去看一下,就会发现人生无常,意义都是虚浮的、碎片的,求意义而不得,这就很不幸了。《圣经》里就有很多这样的虚无思想,比如《传道书》开篇就讲“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接下来就是具体论证,比如讲到生命无能超脱生死,财富也不能让人得福等等,但讲这些并不是说万物虚无就完了,而是通过这种不幸感,促使人去追求一个更高的精神层次。

  那么,这个更高的精神层次应该有什么特点呢?

  首先,它应该是能一以贯之,前后同一,有连续性的,而不是碎片化的。比如说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应该是同一个人,在家庭中的我和在公司的我也应该是同一个人,它们应该共享同一个意义系统,如果它们不能共享一个意义系统,那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我们前面说了,低层次的意义系统是不可靠,不连贯的,那么高层次的“高”必然体现在连贯性上。而这个能够统一全体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叫做人格。我的人生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认识我自己,只有我知道我是谁,我才能够扬弃那种不幸的痛苦的感觉,我的整个人才有了意义。现实里,当一个人特别坚信自己“是这块料”,他在做事的时候也就更少犹豫迟疑,结果也常常发挥得更好,那么他的坚信只可能从对自己的反思与探索中获取。因此,人活着固然需要吃饭,但人最根本的“活着”就在于Ta认识自我的过程,他的自我探索活动,他必须独立地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意义。而这样一种意义由于是思维的产物,因而是不死的,永恒的。比如说许多人创作的作品就是不朽的,这些作品可能被几百年后的读者读到并产生共鸣,这种意义比为自己修建庞大的陵墓要更加永恒。

 

  当一个人不断地要求自己从自己的诸多方面里整合出一个“我”出来时,他也增加了自己的独立性。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想,那么他就只能被动接受每一个场景下所安排给他的角色(比如在学校扮演学生,在家庭扮演子女,在公司扮演员工),他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个体的人格还没有形成。但如果他在每一个场合下都去观察自己的行为、心情、想法,并试图将其整合起来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高于那些社会角色的,在这些不同的场景下,是有一个不变的“我”而始终一以贯之存在的,我要去理解和追求的就是这个“我”是什么。这样的整合必定会让人感到孤独,比如说,你在A环境中的朋友能够理解你在A环境下的行为模式,同样地,你在B环境的朋友能够理解你在B环境下的行为模式,如果你不去主动联系这两个自我,就会感到自己不论在A环境还是B环境,都始终是被理解着的,但一旦开始在思想中试图整合两个自我,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在任何一个环境里都是没有被全然理解的。那么,一个人的情感越复杂,心思越细腻,当他把这些东西统合起来时,就会越发感到自己的独特性,而这样的独立性也意味着人变得更加自由,因为他所能表现的角色越多了。这可以类比线性代数里矩阵自由度的概念。

  精神越是独立(即所要整合的方面越多),也越会感到孤独,即使在人群中,在觥筹交错的场合下也依然如此,但他又清楚地明白,靠和别人被迫黏在一起的方式来克服孤独,本质上是一种幻觉,是一种虚假的超越。因此,出路就只剩下一条:探索和挖掘自己的潜能,**通过创造性的活动,在对象打上自己意志的烙印来缓解孤独**(用马克思的话讲叫实现自身的类本质)。这里的创造性,不一定是要写出什么作品,它可以是任何由我此刻自由作出的事情,比如我把面前的几个杯子摆出了一个特殊的形状,把家里的布局重新设计一番,我突发奇想,换了一种新发型,新款式的衣服等等,这些事物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被我的自由创造赋予了意义,现在它们都成为了我人格的一部分。值得一说的是,法律在一定程度上是认同这一点的,例如《侵权责任法》规定了如果特定纪念价值的物品被损害,受害人可请求精神赔偿,其依据正是人格这一概念。

  只有理解了人格一贯性对于一个人的根本意义(一贯性被打断的人已经不能算完整的人),我们就能明白许多看来难以理解的现象。比如为什么法律要保护一个人的隐私权,许多人在讨论隐私问题时喜欢说别人:“你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怕人看见?”我要说的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本身就已经在干坏事了。如果用“除恶务尽”的战争思维来理解隐私,那么隐私权当然是一个不能明显增加社会效益,但却经常带来危害的东西。但从人格一贯性的角度来看,当一个人的隐私处于被监视的状态时,他的自我探索活动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打断,他将无法专注于认识自我,去构建起自己的意义,没法为自己负责,只能疲于应付监视者想要的意义,又由于外界塞给他的意义从根本上是外来的,异己的,这将严重危害当事人的心理安全感和稳定感,破坏当事人行使自由的能力。

当然,中国的传统是义务本位,责任本位的,人们在尚未知晓自己的任何权利时,就已经被预先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责任,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中国文化中的“善”是以普遍伦理对个人之私形成的一种威势,在这种威势的探照灯前,只有预先规定好的各种意义,没有怀疑和不幸的意识,自然也没有强烈的生命力。

  最后我想引用弗洛姆《逃避自由》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我们要回答的最后一个反对观点是:如果允许个人在自发意义上自由行动,如果除自己外不承认任何更高的权威,是不是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无政府状态?要是无政府指的是不顾一切的自我中心主义和破坏欲的话,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理解人性。我只能重复在逃避机制一章中所讲的内容:人无所谓好坏,生命与生俱来的倾向是要成长,发展,表达潜力,如果生命受阻,如果个人被孤立了,并被怀疑或孤独及无能为力感所淹没,那么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破坏欲,并渴求权力或渴望臣服。如果人的自由是一种自由自在发展的自由,如果人能充分而又不妥协地实现自我,他的非社会性冲动的根本原因就会消灭,只有病人和变态的个人才是危险的。这种自由在人类历史上还从未实现过,但它一直是人追求的理想,即使这种追求常常以令人费解的非理性形式表现出来。人类历史充满着残酷与破坏性,这是不足为奇的。应该感到惊奇并受到鼓舞的是,尽管人类历经种种不幸,却仍然保持并在实际上发展了诸如尊严、勇气、高贵和仁慈之类的品质。这种现象贯穿历史发展始终,并在今天数不清的人身上体现出来。

 


作者微信

img

欢迎关注公众号:死理性派。

“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实在,从枷锁中发现自由。

 

img

千叶映

赞赏金额是一个著名的数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