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阅读笔记(一)——从希腊哲学说起

Original 千叶映 死理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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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

前几天跟一位朋友聊到西方哲学史,在交流的过程中,我突然萌发了把自己对哲学史的看法体会写出来的念头。这篇就算作是这个系列的第一篇,篇幅和以前一样(4000字以上)。

本篇的主要内容是:

一、读哲学史,尤其是早期希腊哲学有什么作用?

二、我写这个系列的目的是什么?

三、希腊哲学产生的土壤是什么?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

许多人会说,哲学史探讨的都是些过时的学问,尤其是希腊哲学对我们今天来说已经显得非常朴素粗糙,那么了解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和很多人的看法不同的是,我认为哲学并不是无用之学,而是有用且有大用的学问,并且这种用处应当首先体现在个人身上,即回应我们自己最关切的问题,比如说学这个能否让我更加幸福?由于哲学探讨的大多是超越时空和地理限制的永恒话题,具有最高的可迁移性,因此某种程度上说,它们是永不过时的知识,也是保值率最高的知识。强调哲学有形而下的作用并不会损害和贬低哲学的价值,哲学也不应当拒斥日常生活,反而应该在日常的琐碎生活中展现自身的价值,如果一种哲学总是回避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关键问题并以此来衬托自己的纯洁高雅,那只能说明这种哲学是柔弱贫乏的,缺乏穿透力和生命力。

 

关于哲学,还有一种误解是把哲学史看做一部斗争史。很多人会持一种考试思维、斗争思维、饭圈思维来看待哲学,就是把B哲学家激烈地批判A哲学家,看作是A被B“打脸了”,“推翻了”,所以自己就应该完全不看A的书,只要直接看B的书就更接近真理。但实际上,在历史上留名的哲学都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深刻与不深刻之分,A和B思想上的距离远远小于A或B当中任何一人与不思考只会盲从的人之间的距离,好的哲学并不是要推翻前人,而是从前人中挖掘出具有永恒价值的部分,并将前者包纳、整合进自身,变为自己体系当中的一个环节,就此来说,没有一个哲学是被真正抛弃和否定了的。更重要的是,思维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一个现代人并不会仅仅因为身体出生在现代,就能自动把握人类现代文明的精髓,他可能体验着高科技的设备,但在思维能力上并不见得比两千年前的人更高,甚至由于他的思维还非常原始,因此反而无法理解自己所处的生活。故,如果他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就需要在自己的头脑里经历一下人类两千多年的思想史。就此来看,作为西方哲学开端的希腊哲学就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在我看来,希腊哲学对今天的我们(即中国人)的意义有二。一是因为希腊哲学代表了西方文明本质性的东西,后世的西方哲学、科学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大多数基本概念和精神仍然可以追溯到希腊哲学当中。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对希腊文化进行高度评价:

“提起希腊,我们欧洲人就有家园之感,我们欧洲人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东西都可以追溯到希腊,希腊艺术、科学和哲学是我们欧洲人的精神家园。”

 

故,如果我们要对当代西方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本质性东西有所把握,希腊哲学是不可回避的一个话题,这就像讨论中国文化就必须先讨论先秦哲学一样,因为先秦哲学和希腊哲学在两个民族的精神发展史中都具有奠基性的意义。

 

二是由于希腊民族可以说是唯一的对纯理性有所自觉的民族,希腊人在哲学、科学、数学、艺术等方面做出了与其体量极不相称的巨大成就,这与希腊人对理性精神的自觉有直接的关系。尽管一切文明人和文明民族都有理性,但自觉到这一点并将其作为人的本质,希腊民族确乎是独一无二的。理性意识从无到有,从0到1的那个飞跃,往往比1到100要更艰难,这就使作为中国人的我们不得不产生好奇心:是哪些因素和规律促使人从蒙昧的原始状态走向了理性意识的觉醒?这个问题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有着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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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写这个阅读笔记的目的,首先是将我个人对哲学史的零碎看法给串起来,使自己的思维更加系统化。我认为历史不是一大堆外在材料的堆砌,而是有内在逻辑和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人的自由,因此哲学史也可以看做对自由的认识不断深化的历史。从个体视角来说,一个人生活在社会里总要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制约束缚,自由常常是看不见的,不自由反而是处处可见的,那么他对自由的信仰从何而来?一个重要的办法就是学习人类的思想史哲学史,在历史中找到自己的根。只有这样,他才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个别的人,更是普遍的人,是与几千年来人类那些思想成果所相通的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人,如此他才能克服个体的渺小感和无力感,有信心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当然,作为中国人,我们在了解希腊文化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与中国文化进行对比,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学习方法,人只有通过认识外界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因此,“比较”将成为贯穿整个笔记的一个原则。

第三个问题,希腊哲学产生的土壤是什么?

 

 

基于血缘关系的氏族部落是人类早期的一种普遍的社会组织形式,因此毫不奇怪,不同民族在早期都有着类似的维护血缘关系神圣性的一套伦理道德,比如要求对父母或部落首领(即家族的大家长)无条件的服从,在面对外来部落时要“帮亲不帮理”,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希腊国家的组织原则却是对部落的氏族血缘关系的否定和炸毁,是建立在发达的商品经济、契约关系和个体家庭(即一夫一妻制家庭)私有财产之上的典型国家。例如雅典法律规定,每个雅典公民不分部落和氏族,都在国家范围内享有不受部落的法规侵犯的权利。我们从希腊文化中也能看到大量否定氏族伦理神圣性的情节,比如俄瑞斯忒斯的母亲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俄瑞斯忒斯为了报仇又杀死了母亲,复仇女神要追杀他,但站在城邦伦理立场上的雅典娜女神决定性地帮助俄瑞斯忒斯;再比如天神克洛诺斯将子女逐个吞噬,只有宙斯幸免,后来宙斯推翻了父亲的专制,并将父亲打入地狱;恩格斯认为,奥列斯特杀母被雅典娜判为无罪,背后反映的是氏族裁判权被国家裁判权取代。苏格拉底更是号召和鼓励青年运用自己的理性去对父辈遗留的传统观念进行审视、反思和批判。

 

那么,为什么商品经济和个体家庭能够冲击氏族血缘共同体?希腊人早在公元前8-6世纪就已经在农业生产中应用铁器,铁器的高效率使得一夫一妻制的个体家庭不必在经济上依赖于氏族共同体,从而能够有条件从大家族中分离出来,并成为反抗氏族共同体的重要力量。起初,商品交换只能由各自部落的氏族酋长进行,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个体家庭独立出来后,商品交换就越来越不依靠氏族制度,而更多地发生在跨越氏族与地域的个人对个人之间的自由交易,伴随着动产的私有化,最终,个人交换就成了交换的唯一形式,而一种基于个体的契约关系的新型伦理就取代了基于血缘和图腾的旧氏族伦理。这个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如果一个人不依赖集体就能通过商品交换获取自己所需,甚至还能凭借自己的商业头脑致富,那么他自然不愿意再去回到那种普遍贫穷的,被氏族酋长保护着但也没有任何私人财产的状态,如果像这样体验到独立好处的人多起来,那么他们就能够联合起来形成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

 

那么,这与希腊哲学的自由有什么关系?

 

读到希腊文化,许多人会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希腊人的恐惧特别少,因而显得非常自由。希腊人不恐惧自然现象,所以才能敢于探索自然,并提出一系列关于自然的哲学科学的命题;希腊人不恐惧大家长以及部落的天然首领,敢于反思和质疑前辈说过的话(例如雅典喜剧中父子之间的辩论和对抗非常常见);希腊人不恐惧异域他乡,他们喜欢冒险和探索,因此活动的范围非常广泛,地中海的四周遍布了希腊人建立的城邦,且这种迁徙并非仅仅为了求得肉体的生存(“混口饭吃”),而是为了获得自由权利。

 

如果与中国历史作对比,就会发现中国与希腊社会之间的诸多关键性差异。首先,中国社会是在青铜时代进入国家阶段(即西周)的,此时农业生产基本使用的是石器或木器,这意味着一夫一妻制家庭无法从氏族共同体独立出来。因此,西周国家并未发生氏族关系的炸裂,相反,西周的国家制度完全建立在血缘伦理以及对血缘伦理的比附上。《左传》就指出了周公如何利用血缘亲情来构建等级关系和国家凝聚力的:

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左传·桓公二年》

 

西周国家是一个从天子、诸侯、卿大夫到庶人工商之间都有血缘或类似血缘的亲昵关系的社会,这意味着,个体服从于血亲伦理不仅被看做是有利于家族的,更是有利于国家稳定与长治久安的,因此,个体不可能像希腊社会那样通过确立自己的城邦公民的身份来摆脱对氏族共同体的依附,血缘伦理成为了中国人无可逃避的法则。中国的人文主义、民本主义所要保护的“人”,是服从于血缘伦理的“人”,而非自由人。

 

另外,传统中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养成了中国人安土重迁,厌恶风险和改变的习惯,早期农业是看天吃饭的行业,在相关技术没有决定性突破的前提下,收成有着可见的上限,但稍不留神就会颗粒无收,使得个体的创造力、好奇心、冒险精神、计算能力所发挥的余地不大,而保守态度和生活经验就显得非常重要,这进一步强化了人精神上的依附性。正如《田园诗与狂想曲》一书中所指出的:宗法共同体中中国农民的依附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人依附于大自然,个体依附于共同体,共同体成员依附于大家长/天然首长,这使得人的个性始终无法独立出来。

许多人会认为,非理性是由于缺乏对知识的学习,这话是不够深刻的。实际上,非理性首先源于个体精神上的不独立,或者说社会没有给个体提供可以锻炼自我意识的土壤。所谓理性意识,逻辑思维能力,抽象分析能力,无非就是能够意识到一系列具有普遍性、通约性的概念,这些概念不依赖于感觉经验而自身就具备真理性,比如“2”这个数就可以独立于两个苹果,两个桌子而存在,“一切事物都有其原因”这个命题也不必依赖于具体的事物才能成立。在发达的商品经济中,商品的价值被抽象成了一定量的货币,这就暗示着表象之下存在着某种普遍的东西。随着人们越来越广泛地和不同地域、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人发生商品交换,人们遇到和自己生活习惯、习俗、伦理道德不同的人越多,就不能凭借原来的生活经验去想当然地和别人打交道,而必须去寻找普遍的话语来进行沟通、对话、签订契约。反之,当个体无法脱离原来的集体独立生存时,他的主体意识只能沉没于集体表象之中,不能或者不敢去思考集体,主体与客体处于神秘的互渗中(《原始思维》列维·布留尔),由于无法把握任何一个确定的概念,他陷入到对一切感觉经验的恐惧之中,而这将从根本上阻碍了理性意识的自觉。

主要参考文献:

[1]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

[2]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

[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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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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